文/刘春龙
垛上的村庄因其特殊的“垛”状地形,住房的分布也就显得散乱而随意,本地有句俗语,“麻花炸的庄子、水蛇游的巷子”,由此可以想见其貌。外乡人到垛上,走进村庄的街巷,常被绕得晕头转向。明明这个村里的这户人家几天前刚来过,再来又不知怎么走了。垛上人反倒豁达,谁叫老祖宗就给了这样的土地呢?
凡事皆有例外,记得第一次跟同学到翟家垛去,竟然看到横平竖直的街巷、整齐划一的房屋,我都怀疑自己的所在了:同样的垛上村庄,翟家垛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?过了几年,我也参加工作了,到翟家垛的次数自然多起来,慢慢知道翟家垛真的与别的村庄不同。
这个不同不是天生的,而是后天改变的。翟家垛村民原先的居住也很凌乱,房屋散落在七个“洲子”上,大都茅草房、“丁头府”,偶尔看到一两处“瓦到檐”就不错了。只不过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,翟家垛开始兴办工业,我记得的就有塑料加工厂、日用化学品厂、锅炉配件厂、汽车修理厂,集体经济不断壮大,村民收入连年增加。也正是这个时候,翟家垛又赶上了好机遇。这或许得益于地理位置上的优势,翟家垛位于东门泊东侧、车路河南岸,与兴化城隔水相望,但我更相信是翟家垛的发展成就赢得了组织和社会的认可。1978年,在县委副书记曹如九力推下,垛田公社对翟家垛实施“方整化”改造,从耕种的垛子到居住的庄台。先是将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垛子集中整理成十几个作业区,每区20亩左右,统一田块高度,统一河沟宽度,实现了“耕地方整化、浇灌电气化”,这在垛田地区属于首家。接着将四处分散、高低不一的七个“洲子”归并平整,形成一个约60亩的矩形新庄台。县里帮助统一规划,重建村民住房,每户供应平价建材,并补助现金600元。很快,100多户人家全都住上了标准化的新瓦房,翟家垛彻底变了样。打那以后,参观学习者纷至沓来。1983年12月7日,江苏省省长顾秀莲都来考察了。1984年元旦的《兴化报》刊登了翟家垛新村的照片,称之为“花园式的村庄”。
这么讲是有依据的,当时翟家垛几乎家家都养花,美化庭院和街巷也就成了“顺手之劳”。顾秀莲省长走访村民,去的就是花木专业户翟永祥家,那年翟永祥刚被县里表彰为勤劳致富“万元户”。记得有一年,扬州一帮作家到垛田采风,晚饭前顺道去翟家垛转转,谁知酒桌上一个个诗兴大发,极尽溢美之词……他们问我这个宣传委员的感受,我只能谦虚一句:不就一个花圃里的村庄嘛。说来不信,我对翟家垛花卉的了解多是处于被动,那些年常常陪着不同身份的客人去看花,或到村办的花木公司,或到农家自己的花圃,帮着挑选各种各样的花木和盆景,然后再帮他们一盆盆搬到船上或车上。
在旁人眼里,垛上乃瓜果蔬菜产地,种植花卉当属异端,那么翟家垛种花到底起源于何时,第一个“吃螃蟹”的又是谁?李松筠所著《垛上杂弹》说是一个叫阮春贵的亲戚传授过来的。阮春贵早年在兴化城杨姓大户人家专职养花,1931年发大水,他受主人之请,将花木移栽到翟家垛一个高垛上以避水患。于是这些花木便在翟家垛生长,同时有村民翟永安、翟殿忠等人跟着阮春贵学习养花。而在李松筠参与编写的《神奇垛田》一书中,“杨姓大户人家”变成了“兴化东门‘杨家大院’”。《凌翟村志(初审稿)》却是另外的记载,“源于旧社会在兴化城为大户人家养花的翟殿奎……”谁对谁错?可惜李松筠去世多年,没法向他求证。
前段时间,我去拜访花木公司原负责人翟应祥。我们以前就熟悉,他说翟家种花是从他曾祖父翟长满那儿开始的。翟长满在兴化南门一个叫杨慈班(音)的大户人家管理花园,时间长了,就带些花草种籽回来,长在自家垛子上,慢慢有了规模,后来干脆自己养花了。翟应祥说的又跟前面不同,我都糊涂了,那天有事耽搁,也没往下细问。过几天,想起当年顾秀莲省长到访过的翟永祥,何不问问他?翟永祥80多了,本是一名教师,因精于花道,曾调到兴化多种经营技术学校,专教花卉班。2005年,经他培育的名为“起舞”的五针松盆景在泰州首届盆景艺术展览中获得大奖,那棵五针松足有50年树龄。翟老师则肯定地回答,翟家垛长花第一人叫翟永昌。
这样一来,关于翟家垛种植花卉的起源,倒有几个版本了,哪一个更接近事实?翟老师呵呵笑道:他们是一家人啊。这一说算是明白了,阮春贵(海南镇胡家村人)是翟永昌小孩他舅舅,翟永昌的父亲就是翟长满,翟永昌生有五子,依次是翟殿奎、翟殿元、翟殿忠、翟殿臣、翟殿杰。翟殿奎就是翟应祥的父亲,翟永安则是翟殿奎的叔叔。我知道这样介绍有点乱,读者大可不必太费脑筋,完全可以跳过。我想说的是,几个版本大同小异,只是记述的角度不同而已。出于某种情感,我更愿意相信年代更早的版本,唯一没有摁实的就是杨慈班这个人了。
杨慈班何许人也?请教兴化文史专家张培元,杨慈班其实是杨师范,乃兴化名士,实业家,抗战前创办兴化第一家发电厂(新兴发电厂)。提到杨师范,不能不说南公园。兴化有北公园(现人民公园),就在海池河南岸,仍在对外开放。殊不知,老辈人记忆里还有个南公园,坐落在小南门外、沧浪河畔,只是早已不存。清末民初,邑人沈赞臣购得小南门外一块200多亩有垛有水的荒地,于此修路、搭桥、建亭子、叠假山,辟池养鱼、遍植花木,建成兴化有史以来第一座对公众开放的公园。此后不久,南公园转到杨师范手上。杨聘请专家对公园进行改造,又广招技艺精湛的花工帮助管理,一时间南公园名声大噪。遗憾的是,抗战初期,兴化沦陷,南公园毁于日军之手。南公园虽说没有了,可南公园的花木得以在翟家垛繁衍下来,种花的技艺也得以延续下去。
至于与此有缘的杨家,到底是南公园的杨家,还是东门杨家大院的杨家,已不重要。或许先是翟长满带着亲戚阮春贵到过南公园,而后阮春贵又去了东门杨家大院?两个杨家都是兴化望族,虽非一脉,后来确也认了本家。直到今天,兴化好多人还以为他们就是一家。
那天,翟应祥还讲了个故事。有一回他曾祖父(翟长满)装了一船花到城里去卖,一头撞见杨师范。杨师范说:别卖了,把船上的花统统搬到我园子里。曾祖父乖乖把花搬过去,还被留着住了几天,帮着整理花草。临走杨师范给了花钱,远超所值,曾祖父过意不去。杨师范说:还有几天工钱没给你结呢。